大运河畔访邵伯(神州观览)

  邵伯古镇。
  龚春海摄

  邵伯船闸。
  龚春海摄

  京杭大运河流到江淮一带,河道宽阔,水量丰沛,气势浩大。此刻,站在一座横跨运河的大桥上,映入我眼中的运河扬州江都段,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桥下河道的中间,停着不少货船,相互间隔约几十米,前后相续,一直排列到视野尽头。目光掠过船队向左望去,便是自脚下的大桥延伸出去的道路,被几排蓊郁的树木遮掩。它的左边,是一个辽阔的湖泊。河湖相连,浩渺无际,正是这一带突出的水文景观。

  这里就是邵伯船闸,千里运河线上最大的船闸。

  扶着栏杆,我俯瞰下面最近处的一艘运输船。中间船舱部位,货物堆放得像一座小山,被帆布遮盖得严严实实。旁边的甲板,被收拾得整齐清洁。左前舷处,一个女人坐在小凳子上,正在洗菜,身边有两只小狗,互相追逐。水上的生活单调寂寞,这些小生灵显然带来不少活泼生机。

  这是一艘等待过闸的船只。后面还有十几艘。

  转身走到桥的另一边,视野中是另一番景色。从左到右,排列几座船闸。我面对着的是二号船闸,看到一队南下的货船过闸的整个过程。靠远处一边的闸门打开,十多艘船先后驶入闸室,按照一定的距离列好,然后“人”字形闸门缓缓关闭。水被慢慢注入,水面渐渐上升,等到和近处闸门外的水面持平,这一边的闸门开启,船只依次驶出闸室。

  我想到多年前在长江三峡大坝所看到的同样过程。就船闸规模、通过船只的吨位等来讲,难以相比,但其原理相同。这样一个过程,每天重复几十次、上百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多少代人,多少光阴,也像河水一样,流向遥远。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其实未必睿智如圣人才会这样感叹,在有流水的地方,人往往都容易意识到时间的存在。凝视中,眼前的情景恍惚中幻化为往昔的场面。大吨位的铁甲船变成了木帆船,由电力操纵的静悄悄的过闸过程,化作人喊马嘶嘈杂鼎沸的声响。

  这些并非我的虚构。我不过是用史料中的记载,来复原当年的景象。

  邵伯船闸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一千六百多年前的东晋时期,与著名政治家、军事家和诗人谢安有关。当年谢安自请离开京城建康,镇守广陵,就是现在的扬州。他在广陵东北方向的步邱筑城屯兵。步邱的地势西高东低,西部农田常受干旱,东部农田又易受涝。为克服水患,东晋太元十年(公元385年),谢安率民众在河水中筑起一道埭,也就是堤坝,并设立拖船过埭的设施。从此新筑大堤确保当地一方平安,而往来江淮之间的船舶,仍然得以照常通航。

  步邱就是今天的邵伯。谢安辞世后,人们怀念他,比之为西周德行高尚的召伯,将他所筑之堤命名为“召伯埭”。“召”“邵”古时相通,后来此处地名便演化为邵伯。

  埭,还只能说是船闸的前身。埭的两侧,各建一道斜坡,将泥浆敷在斜坡上,起到滑动的作用,然后通过人拉畜引,将舟船从三米高的埭顶,牵过埭堰,平安送入三米以下的河道。整个过程既费力又费时。当年,隋炀帝三下扬州看琼花,龙舟首尾相接百余公里,但到了邵伯,也不得不下船,将龙舟一条条地拉过去。

  据《太平寰宇记》载,唐代“广陵县邵伯埭有斗门”。到了宋代,邵伯船闸又从单斗门发展为二斗门,也就是有两个梯级的双闸室船闸。北宋诗人苏辙游历此处,留下诗句:“扁舟未遽解,坐待两闸平。”

  到民国年间,鉴于苏北地区运河有航运、抗旱、排涝的巨大作用,邵伯建设了当时十分先进的船闸,采用钢板桩、钢筋混凝土浇筑,闸门启用机械均由英国进口。闸室长一百米,宽十米,附设开关井,以四人之力手摇启闭,即可开关自如。1936年11月,新式船闸建成,成为一件为人瞩目的大事。

  新中国建立后,1962年,为适应迅速发展的工农业生产的需要,在民国船闸的西边,建造了一座新式船闸,就是今天的一号船闸,闸室长二百三十米,宽二十米。闸门启闭完全由电力控制,安全迅速,省时省力。

  1984年底,作为国家六五计划重点建设项目的二号船闸动工,1987年底建成通航。船闸配备有国内首次使用的微机控制系统,实行自动化管理。闸室宽度大幅度增加,可以容纳千吨级船只轻松通过。2008年,在二号复线船闸西边,规模更为宏伟的三号船闸开工建设,2014年投入运营。

  船闸经过多次技术改造,现采用联网收费系统、监控系统、航闸智能运行系统以及无人机等先进方式,对船闸运行控制、船舶过闸服务等进行一体化管理。通过这个系统可以对船闸三个闸室、六个闸口的船舶数量以及船舶的运行情况,随时监控,随时调度。每条船都有自己的档位号,进闸之后,就像进电影院看电影一样,对号入座,有效提高船闸的运行效率。

  过去我一直认为,在陆路运输高度发达的今天,水路运输微不足道。此番所闻所见,纠正了我的偏见。水运运载量大,据说一艘中等规模的货船,所装货物就相当于数十辆载重卡车,而运输中的成本费用则少很多。我从邵伯船闸管理所了解到,三座船闸2017年过往的货轮共有二十万艘,通航货物量二点八亿吨。这样大的数字,实在出乎意料。

  一号船闸,二号船闸,三号船闸……三座大型船闸连为一体,横卧在古老的京杭大运河上,气势夺人。我脚下的大桥横跨于三座船闸之上,从这头走到那头,并没有很长距离,但在行走中,我却分明感到了时光的漫长。

  从桥上下来,前行不远,就到了邵伯镇。

  邵伯隶属于扬州市江都区。我们从扬州过来,只需个把小时的车程。古镇因水而生,也因水而兴。其后,经过历代发展,逐渐成为千里运河线上重要的港埠。运河故道邗沟的东堤旁侧,仍然有着当年御码头的遗址。如今老河道已经废弃了,水面平静凝滞,在漂浮着的落叶之间,依稀有小鱼唼喋的声音。

  古镇原貌保持较为完好,屋脊连绵,屋宇坚实,院落宽敞,一色的白墙黛瓦,让人仍能想象当年的气派。几条主街纵横交错,铺着方正齐整的大块青砖,此外便是狭长逼仄的小巷。小巷地面用坚固的条石砌成,因为年代久远,被无数的人脚、马蹄和车轮踩过碾过,遍布凹痕。街巷之间,鲜有人影。青壮年很多外出打工,留在家里的妇孺老弱,多半也搬去古镇旁边新区的楼房里。在深秋的阳光下,静谧的小镇,仿佛沉浸在一个古老的梦境之中。

  当年可不是这样。古镇四面环水,三里长堤,大小码头鳞次栉比。作为南北舟车孔道,贸易重镇,这里白天航运繁忙,桅樯林立,入夜灯火通明,笙歌不绝。有六十多种行业,五百多家商铺,多省商人在此设立商业会馆。

  咸丰三年(1853年),太平军攻陷扬州城,运司衙门迁驻邵伯镇,达官显贵也纷纷来此避难,有一位叫王素的扬州画家也举家迁来。他有感于这里的“十里长街市井连”,“夜桥灯火连星汉”,画了一幅长卷《运河揽胜图》。

  我在当年的邵伯巡检司衙门旧址、今天的运河廉文化传承馆中,欣赏到这幅画作的复制品。这幅《运河揽胜图》,就是清代邵伯生活的写照,场面阔大,用笔细腻。河道里,有红顶的官船,也有民间的商船和渔船,还有打鱼的场面。河岸上,则是市井百态,收鱼的,卖粮的,茶馆中饮茶的,戏台上唱戏的,各色人等,五行八作,煞是热闹。

  商贸发达,交通便利,也带来古镇文化的昌盛。“举人满街跑,秀才多如毛”,这是当地形容人才辈出的谚语。这里更留下多位古代文人的履痕和吟咏。距离御码头不远,有一座斗野亭。古人将天上星宿分为二十八宿,扬州分野属斗,故有此亭名。它始建于宋代熙宁二年(1069年),坐落于高丘之上,可远眺运河波光帆影,吸引不少文人墨客前来吟诗作赋。苏轼、黄庭坚、秦观等宋代著名文人,曾经和诗吟咏此地风光,传为佳话。

  光阴如流水,将往昔的旖旎裹挟而去。很长的时间里,扬州的繁华闻名天下,“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言说的便是彼时盛况。这与当年运河举足轻重的作用有关,当时交通运输主要倚仗水道。随着铁路公路兴起,水运优势不再,扬州也失去往昔令人艳羡的地位。邵伯古镇的式微,就发生在这样的背景下。

  不过时光在剥夺的同时,也有所增益。古镇固然芳华不再,但岁月层层叠叠的堆积,却赋予它一种独特的况味,仿佛一个人经历沧桑后变得深沉冷峻。这种魅力,藏匿于那些古旧的街巷间,那些历史和传说中,那些依然被传唱着的地方戏曲中,不动声色地播撒开来。

  走在小巷间,迎面走来一对年轻的夫妇,满口京腔,一问,得知是从北京自驾来此,慕名已久,所见果然不枉此行。神情中的陶醉,仿佛嗜酒者畅饮过窖藏的陈年佳酿。的确,那些封藏于时光深处的气息韵味,也像美酒一样醉人。

  大运河的成功申遗,就是对这种魅力的印证。2014年6月22日,经过第三十八届世界遗产大会审议,“中国大运河”跨省系列申遗项目,成功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流淌了数千年的大运河,再一次聚拢全世界的目光。在列入申报项目中,就包括邵伯明清大运河故道、邵伯码头和邵伯古堤。

  仿佛一位梨园名角,告别舞台已经多年,因为某个机缘重新登场,依然唱腔甜润,步态袅娜,赢得齐声喝彩,唤醒人们脑海深处的记忆。大运河令世人瞩目,也是源于它深厚的历史人文蕴涵。它是一种宝贵的精神资源,可以转化为今天的生活养料,滋养人们的灵魂。

  眼前的这座运河古镇,当然也是这种魅力的一个来源,一个组成部分。

  只是,对于一名行色匆匆的游人,想在有限时间内充分感受和认识它,实在有些困难。如果运河文化是一册大书,那么,这次走访中获得的印象,一些场景和画面,不妨看作是一张张书签。就像被一阵鸟声牵引入一片丛林,这些片段,也应该能够把人领进书中最精彩的篇页。在那里,一个人会发现,他的思绪可以循着许多路径前行:历史与现实,传统与现代,兵戈与玉帛,农耕与商业,技术与人文……就像这条古老的河流,看似单调的水面下其实分布着多股水流,相互间渗融,汇聚成一片波光潋滟。

  就要返程了,脚步刚要踏上车门,耳畔忽然响起熟悉的旋律,原来是路旁边的小店在播放扬州民歌《拔根芦柴花》。我一直很喜欢这首民歌,每当听到它那欢快跳跃的曲调,眼前总是浮现出江南田野的无限生机,蝴蝶纷飞,野花绽放,小儿女的爱情羞涩而炽热。我不由得停住脚步,把歌曲听完。陪同的当地人会意地笑了,告诉我这首民歌的发源地就是邵伯。

  深山出俊鸟,艺术之树并不一定要根植于通衢大邑之间。这首歌广为流传,想来或与此处历史上的兴盛有关系。作为水陆交通要道,客流南来北往,也应该会有勾栏瓦肆一类进行艺术表演的场所,这些无疑都有助于歌曲的传播。但不管如何,这一曲从时间深处生长出的旋律,也会在未来的无穷岁月中跳荡缭绕,就像眼前的运河河道中总会有波浪翻卷。

  一时间,眼前恍惚浮现出当年的胜景,鲜明而清晰,就像此刻旁边的那棵桂花树,一阵微风拂过,蓦地送来一阵浓郁的芳香。


  《 人民日报 》( 2019年02月23日 0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