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自白》第七章: 板儿爷 – 作者: 少君

我刚从北京长城饭店的大门出来,门卫问了声:“先生,打的(出租车)还是坐板儿(三轮车)?”还没等我完全悟过来,他就自作主张地挥了挥手,随著一阵清脆的铃声,一辆擦得增光瓦亮、上罩色彩斑斓的塑料棚、耀眼的铃铛高悬两侧的三轮车飞驶而来,蹬车的满脸惬意,身穿“皮尔卡丹”夏装,脚蹬“耐克”球鞋,一副现代人的派头,还没等我坐定,对方就打开了车头挂著的录音机,一阵摇滚音乐骤然响起……

咱哥们儿是摇滚乐迷,美国的“滚石”、“重金属”和迈克·杰克森的录音带我都有,以前我还追随崔健多年,场场必看,他到外地,坐飞机,住宾馆,我站火车,睡澡堂,著实疯狂了一阵,为这我才辞了工作蹬三轮的,一图自由,二图挣钱多,老一辈的不理解,说只有骆驼祥子那种人才去蹬车呢,好象我不长出息似的,我把老舍的《骆驼祥子》看了三遍,也没看出祥子哪一点没出息,“他的腿长步大,腰里非常的稳,跑起来没有多少响声,步步都有些伸缩,车把不动,使坐儿觉到安全、舒服,说站住,不论在跑得多快的时候,大脚在地上轻蹭两蹭,就站住了”,我连这段都背下来了,北京人爱称”爷”,有功夫的叫“师爷”,有钱的叫“款爷”,能说会道的叫“侃爷”,会编会写的象王朔,人家都叫他“朔爷”,而我们蹬三轮的如今被称为“板儿爷”,您说风光不风光?

当年,骆驼祥子作梦都想有一部“弓子软,铜活地道,雨布大伞,双灯,细大铜喇叭”的自己的车,“去拉个包月什么的”,而如今,我们的三轮不但装潢一流,而且堂而皇之地与“奔驰”、“凌志”、“尼桑”等并列在北京各大宾馆饭店门前,多有派!

要真当“板儿爷”,您还就得讲求点“派”,干活要有“份儿”,车要全套的铜活,挡灯耀眼,铃铛悦耳,外罩要精巧实用,夏日遮阳,冬天挡风,蹬起车来要有力沉稳,不摇不晃,嘴还要乖巧,能说会侃,您练侃的时侯,还得有真本事,天文地理,街头巷尾,京城掌故,民俗风情,要侃得客人觉得您无所不知,坐这趟车坐的值得,不然,下车要钱时就没那么痛快了,所以说,这板儿爷的活,不是谁都能干得了的,您要想在北京城里成个“爷”,不经过一番坑坑坎坎的摔打,不练就两把刷子,是不行的!

现在北京的板儿爷总共有多少?咱不知道,我想没有人知道确切的数子,反正光我们东城正式挂了牌的就有五、六千辆,练车的时间最少也有个三、五年,您看穿白衫布鞋的那个老头儿,打五八年就开始蹬三轮了,都七十挂边儿的人了,蹬起车来赛过小伙子,说是每天不拉一趟,心里就闹得慌,儿子倒钢材每月都弄个万八千的,天天“皇冠”开著,嫌老头子给他丢人现眼,几次差点砸了他的三轮车,最后都被老头以命相威胁而没敢动手,这板儿车的吸引力就他妈的有这么大,您说邪性不邪性,我跟别人说我读过大学,而且学过英文,居然没人相信。

一次在燕莎商城前,来了一个老外要坐车,和几个板儿爷说了半天都没说懂,他既不会半句中文,又没有地图,正好我赶到,叽里哇啦地与那老外说了一会儿,知道他刚到北京,要到齐家花园的外交公寓去,周围几个板儿爷立码对我肃然起敬,说什么也要让我去送这个美国佬,干我们这行的极讲规矩,要讲先来后到,排队等客人是一成不变的行规,老哥们儿几个宁可破了规矩,把这香活让给我,可见当时咱哥儿们露的一手儿,给他们多大的刺激,更没想到的在后面,那老美原来是美国《时代》周刊的副主编,到北京后故意甩开了陪同的人,想了解“真实的中国”,才走丢了路,他让我慢慢地蹬,并让我说说我自己,我跟他说我原来在一家工厂做车工,后来实在觉得无聊,就报考了电视大学英语专业,利用四年时间得了一张文凭,拿到工厂人事科说不是正规大学的不承认,我只能继续做我的车工,天天看刀削铁,铁磨刀,再以后就迷上了崔健和摇滚乐,迷上了“ADO”、“唐朝”、“黑豹”、和“宝贝兄弟”等乐队,整天旷工去摇滚,最后车间主任找我谈话,说是上面要给我一个”留厂察看”的处分,我说我不想留了,我现在就辞职。

辞职后我干过个体,倒过蒜苗和服装,因不懂行情,连本都陪进去了,后来又摆过书摊,贩过草药,也练过西瓜,捣腾过“文化衫”,曾流行一时的“拉家带口累的慌”那句话,就是我编的,我早结婚了,有一个五岁的女儿,那句话是我辞职后的亲身感受,我信奉一句话,就是宁作鸡头不作凤尾,也许有人认为我会外语,蹬三轮卖苦力有些冤枉,可我不这样想,也许就因为我比别人多了这两把刷子,没准在这行里我兴许会混出点名堂出来,那老美听得直点头,说他年青时也在纽约街头蹬过自行车,不过那是给人家送饭送到办公室,到他住的地方后,除车钱外他非要付给我小费,我告诉他我们的行规没有收小费这一项,所以我不能收,其实,我何尝不想要他的钱,只不过是看他第一次坐我们的板儿车,又是记者,不想让他把我们中国人看贬了吧。

嘿,没想到过了春节,《北京晚报》的一姓沈的记者找到了我,说是要采访我,我说您采访我干吗呀,我们家本来就反对我干这板儿爷,您文章一蹬出来,我爹妈的老脸在亲戚邻居面前怎么亮啊?那记者说,您这是怎么了?只接受美国记者的采访,不接受中国记者的访问,是不是有点儿崇洋媚外的?我仔细一问,才知道敢情人家那个老美,在年初的《时代》周刊上写了一篇北京的感想,里面不但提到我,还上了一张我蹬三轮车的大照片,题为“北京豪华三轮车”,这才引起国内新闻界的注意。

我最终还是谢绝了采访,不是我不愿意上报纸,而是不愿给家人再添烦恼,他们一直跟别人说我在脱产学习,准备考导游,现在突然冒出来个做板儿爷的儿子,这不是诚心给他们找恶心吗,中国人的这点面子和对三教九流的严格的划分,再过一千年也改不了,其实,这两年坐板儿车的人越来越多,一是出租车价猛长,二是北京塞车塞得厉害,坐在那看著里程表一个劲儿地跳钱,还不如坐三轮舒坦,既不堵车也不二价,还悠哉悠哉地逛街景,特别是老外们,自从咱板儿车上了《时代》周刊,来北京的老外都想尝尝三轮车的兹味,一上车就叫你走大街过小巷,任凭咱七拐八弯地穿梭于北京的旮旯小胡同,说是要逛一逛真正的北京城,特别是当清脆的铃铛声一响起来,车上的老外就高兴得手舞足蹈,活象北京动物园里的大猩猩。一些外国驻京使馆的太太们,还长期包了一些三轮车,作逛街买菜之用,有时两位太太共乘一辆板儿车,边欣赏路边的风景,边聊家常,正如姜昆所形容的:乐在其中,你问有黑的没有?

    这年头儿干什么没黑的?从北京站到东单,下车收您三十块,您说黑不黑?还真有这样的主儿,他们专找外地的特别是头一次来北京的人坑,有时天黑下雨,您两眼一抹黑,谁都不认识,他手里拿把家伙,到时要多钱您得给多钱,还有的则是兜弯子坑钱,从大栅栏到虎坊桥最多三里路,他偏北上从长安街绕,还告您是躲塞车,下车结帐,您里外里多付一倍多的钱,这样的人虽然不是多数,但一马勺屎坏一锅汤,多多少少地给我们板儿爷的形象,造成一些不良影响,总归地说,北京的三轮车还算是够份的,要不人家也不会称我们为“爷”的,八九年六月初的那几天,要不是我们这些蹬三轮的仗义,冒著枪林弹雨抢救受伤的学生,该不知有多少人会命归黄泉,可又有谁感激过我们?不但没有,也许早把我们给忘了,不过咱们也不在乎这些,做人做事,全凭一颗良心,这不,当您从商店采购出来,大包小包地汗流满面,“面的”(一种便宜的出租车)打不著,豪华“的”价格又太贵,公共汽车左等右等不见影,您不坐板儿车坐什么?上有遮阳篷,下有搁东西的地方,车一蹬就跑,小风嗖嗖地迎面吹拂,顿解心中的烦躁,从西单到前门,讲好价钱十块整,停车不计时,跑快不加价,若两人共搭一辆车,还可以分帐,多方便!您在美国的华人中再给吹吹,下次他们来北京,别再打“的”(出租车)了,省钱又方便–找我们板儿爷。

少君

2020年6月

(题图插画: 胡博综)

作者少君:毕业于北京大学。著名美籍华人作家,海外新移民作家, 也是最早在中文网络上写作的作家之一。曾以李远、未名、马奇、赵军、程路、剑君等笔名活跃于海内外文坛。著有散文、杂文、小说、诗歌、纪实文学等多种体裁作品,出版了《凤凰城闲话》、《未名湖》、《怀念母亲》 、《人生自白》、《大陆人》、《奋斗与平等》、《阅读成都》等多部著作。其小说被评为是“一幅‘清明上河图”般的浮雕面影(陈瑞琳),其散文被称之为“一幅长天绿水、花光百里的风情画卷”(黎阳)。

编者按:人生故事,娓娓道来。读者分享心路旅程。【美国华文网】和【圣地亚哥华文网】将陆续刊登华人思乡爱乡、呕心奋斗的故事或旅途观感等美文,欢迎大家踊跃配图片投稿。更多专栏文章请点击此链接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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