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在我的一个朋友家做保姆,现在在一家出版社工作。她来北京已有十年了,这期间,她做排字工、售货员、打字员,时间最长的还是做保姆。
她今年二十六岁,操著标准的普通话,穿著一件军大衣,半高腰黑皮靴,雪白的平绒衫露出高高的领子。她的皮肤很好,短发。我们边走边谈,她不时地回视那些男人们飘过来的目光,嘴角上还隐约带著一丝笑意,似乎早有准备和期望。从外貌看,人们都会断定她是个恬静的城市姑娘,其实安徽滁县的一个小村庄才是她的家乡。她叫黄丽花,初中毕业…..
在我来北京之前,曾在上海呆过一年。那里不好,机会太少了,也不气派,似乎一切都不太合我的脾气:还有就是人太精了,精得有点儿招人讨厌。还是北京好,人、地方,还有气候、习惯,总之,一切都使我感到舒服。我当保姆,全都是在知识分子家,我喜欢这样的家庭,当然,他们中间也有不好的,我也遇到过,但那是少数。
我有一个男朋友,我们俩好好散散,三天不闹,第四天准掰。我不知道别人谈恋爱时是不是这样?我八成儿是碰上了克星。(笑)他现在一定认为,一个小地方来的,又和他睡了半年觉的农村姑娘,准保是离不开他了。其实,那他才错了呢!一个女人一生中,怎么也得和男人睡三十年觉吧?半年,不才六十分之一吗?就当我这六十分之一扔了,从来就没有过。
最近一次我们见面,他打了我。您听听,还没结婚呢,他就敢打我,这个婚还怎么结?!送上门去找打,我吃饱了撑的?(笑)我才不那么傻呢!北京这地方,好男人多了。再说,我现在也没有考虑结婚的事,因为我还只能算半个北京人。人是在这儿,可户口还是在老家,户口在咱们国家是个多大的事儿呀!(停顿)我这个男朋友刚跟我好的时候,就满有把握地对我说,他保准把我的户口办来。可现在过去好几年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他就会吹牛!不过,您还真别说,北京人就是比上海人能侃(吹)。
刚到北京的时候,经老乡们介绍,我到住在平安里的一家做保姆。他们家三口人,夫妇俩都在外贸总公司工作。他们总是出国,一年中差不多有半年俩人碰不上面,他刚要回来,她又走了。比起来,他们家的活儿算是最轻松的。他们都对我很好,小孩又好看又听话。当然,那个男的对我更好些,(停顿)我刚一开始到他家时,他并没有怎么注意我,好象我不存在似的。一次,他家来了几位客人与他在一起闲谈,我照例给他们端上了咖啡。这时一位客人对他说,这就是你家新来的阿姨吗?长得蛮漂亮嘛。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愣冒出一句”谢谢!”。那个人笑了,又问我,你觉得北京好吗?我说,挺好的。那北京人呢?他接著问我,北京人怎么样?我说,北京人也挺好的,正直,就是爱凑热闹,可能是参与感强吧。听我说完,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客人们走后,他叫住了我,问,你那句参与感是从哪儿学来的?我说,电视上学的。他说,很好,以后白天没事儿的时候,在家里多看会儿电视。从那以后,他开始对我好起来,经常带我去逛商店,还到友谊商店给我买过衣服。赶上女主人不在家的时候,他还教我英语,教我打字,他家中、英文打字机全有。他们家有好多书,白天他们不在,我就打开录音机,一个人边看边听,自在极了!什么收水费、电费的来了,我拉开抽屉就拿钱,好象是家里的主人。
有一天晚上,那是夏天,快睡觉的时候,我洗完澡出来,见他正坐在那里看电视,也走过去坐了下来。那时,小孩已经睡了。他看了看我,递过一杯冰水,说,你真漂亮。我听后一笑,我喜欢别人夸奖我漂亮。他又说,一个女人就象一本书,翻下去可能回味无穷,但必须先要有一个好封面。他说著,往我这边凑了凑,一只手搭在我肩上。不知怎的,当时我只觉得热烘烘的,浑身好象一点儿劲儿都没有,想把肩上的手推下去,但胳膊怎么也抬不起来。后来他搂住了我,再后来我就晕了。(停顿)两个星期后,他的妻子回来了。没过多久,我就感到她对我的态度起了变化,总是不停地叫我做这干那,语气也大不一样了。最后我被赶了出来。那一年,我十八岁。(停顿)
我又找到我的同乡们,求他们帮我找个事儿做。你别小瞧了这帮外地人,厉害著呐,个个神通广大,当保姆的家家有电话,主人一上班,她们就互通电话,开”电话会议”,信息灵著呐。起初,她们又介绍我去一家当保姆,她们说,我长得漂亮,最适合当保姆。我说,换个事儿吧,我不想做保姆了。她们就把我介绍给了天桥贸易商行当售货员。在那里,我结识了现在这个男朋友。当时,我的心情很坏,似乎有一种破罐破摔的思想。我想,那家的男主人是不现实的,而眼前这个小推销员现实,现实的主要特点,就是能和我结婚。他们家里房子不少,而我当时正无家可归,所以就到他家里住了半年。我感到和他在一起,实在没意思,也可能因为有前面那个比著,他十天半月的也说不出个新闻、新鲜事儿来。每天下班回家,除了吃饭、看电视、吵嘴,再加上床上那种事,就再没别的了。他带给我最大的享受就是,每天能象真正的北京人似的,骑著自行车上下班。真的,当我第一次在清晨汇入马路上的自行车大军时,边聊边骑车去上班,心里真是挺美的。(停顿)和他在一起半年,我就感到受不了。我逐渐认识到,他是另一种北京人,和那个男主人没法比。我提出来,不想干售货员了,他虽耽误了一段时间,还是给我办了。
就这样,我来到一家郊区印刷厂,当了排字工人,我也借机搬到了厂里去住。后来,这家工厂因为书记和厂长闹不和,给人家印的书老拖期,最后倒闭了。好在一家出版社经常来厂校对的两位编辑帮了我,由他们介绍,我到那家出版社当了打字员。虽然是临时工,但我特别高兴,要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进文化单位工作,(停顿)干起工作来,我特别卖力气,当大家夸我打字又快又好时,我总想起他,是他手把手地教会我这些生活的本领。终于有一天,我实在憋不住,给他打了电话。他听到是我时,高兴极了,我们又约会了。我们在华侨饭店吃饭,他在那里预订了一个房间,我们谈了很久。他说,我走后他特别想我,还说,对不起我,就是因为他才逼得我无路可走。我告诉他,我生活得很好,在心里我从没有埋怨过他一次,反而却时常想念他。分手时,他硬塞给我三千块钱,象是欠我什么,这使我很不好受,我从心里觉得他不欠我什么,倒是他给了我太多。说心里话,我是从心底里深深地爱上了他,别看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我一点也不觉得他老。如果他现在是单身,又肯要我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嫁给他,而且不要求他给我办什么户口,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行了。其实,要是真想开了,户口这东西有什么用啊!我现在生活得不是也挺好吗?有个你喜欢的人爱你,同你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我来北京已经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我不知道自己今后会怎样?一个什么根都没有的人,也确实无法把握自己。十年前,我的父母闹离婚。分来分去,两下里都抢著要我,为的是我长大了,能给他们干活儿。我本来功课不错,但初中毕业后,他们俩谁也不同意我继续上学。一气之下,我就出来了。与其给他们干,还不如给自己干呢,我就是报著这样的想法,开始独立生活的。十年中,我只回过两次家。每次都是想得不行了才回去,但到家一看,又使我失望极了,两次回家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有一个月。
我现在就住在出版社的单身宿舍里,每天轻闲自在。我使惯了北京的自来水,看惯了北京的电视节目,同样关心北京的气候变化,熟悉了这里的人,熟悉了这里的工作。对北京我所能接触到的一切,都熟悉和习惯得有些舍不得了。要问我现在最想什么?我现在最想的就是能在北京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我知道这是一个恐怕很难实现的想法,但我确实是这样想的!(笑)。
少君
2020年5月
(题图插画: 胡博综)
作者少君:毕业于北京大学。著名美籍华人作家,海外新移民作家, 也是最早在中文网络上写作的作家之一。曾以李远、未名、马奇、赵军、程路、剑君等笔名活跃于海内外文坛。著有散文、杂文、小说、诗歌、纪实文学等多种体裁作品,出版了《凤凰城闲话》、《未名湖》、《怀念母亲》 、《人生自白》、《大陆人》、《奋斗与平等》、《阅读成都》等多部著作。其小说被评为是“一幅‘清明上河图”般的浮雕面影(陈瑞琳),其散文被称之为“一幅长天绿水、花光百里的风情画卷”(黎阳)。
编者按:人生故事,娓娓道来。读者分享心路旅程。【美国华文网】和【圣地亚哥华文网】将陆续刊登华人思乡爱乡、呕心奋斗的故事或旅途观感等美文,欢迎大家踊跃配图片投稿。更多专栏文章请点击此链接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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