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医生抗疫随笔系列链接
新冠疫情还没止境，流感季节又将来临。小学生开始逐渐复课，大家继续“别扎人堆，出门戴口罩，没事少出门”，如果有了新冠或其他流感疫苗，建议还是要打。
微信还在。
9/9/2020， 周三
第一次见X 先生是去年秋天。前列腺肥大，尿储留，反复前列腺炎。在别的医院做了经尿道前列腺切除，还是复发前列腺炎。在中国时复发了。给了抗生素，但是给药前没有做尿培养。也许医生太忙了，连基本的常识都忘记了。男性很少患泌尿系感染，如果有感染，一般都会比较严重，尤其是前列腺炎，抗生素要根据尿培养选用，用药时间比一般泌尿系感染要长2，3倍。炎症缓解后帮他查了一次PSA（前列腺特异性抗原），还是高于正常，说明前列腺没有切干净。把他转给泌尿科医生。我的任务完成了。8月中休假回来后收到住院医师的email，X 先生需要出院随诊。尿道大出血引起尿储留，肾盂积水。周末时看了他的住院病历。泌尿科医生考虑是上次前列腺手术瘢痕组织出血，血块积在膀胱里引起尿储留。因为出血加上瘢痕组织，几次导尿不成功。可怜的X先生最终在被麻醉的情况下才由泌尿科医生把导尿管插进尿道，排出尿液和血块，缓解尿储留。带着导尿管出院。住院期间腹部CT意外发现一侧肾脏有肿块，怀疑肾细胞癌，已给他约好介入放射科医生进行冷冻治疗。 查看他医院的化验检查后发现他的血小板低，而去年9月在我这里查时，血小板正常。这个异常没有写在出院小结里。 8月26日和他视频随诊。下一步前列腺的治疗已经安排好了，他没有异议。对那肾脏肿瘤，他做了不少研究，不太情愿做冷冻治疗，觉得那是个大手术。我和他解释冷冻治疗是标准的治疗方法，其实比他的前列腺手术还简单，风险还小。他说要再找Sharp 以外的专家2nd opinion ，我说可以理解，会让他的泌尿科医生安排。对于血小板低，他除了尿道出血外没有其他出血症状。我觉得是因为尿道大量出血，血小板消耗引起的。让他1个月后再复查。X先生后来又写了很长的email，要和我讨论肾脏肿瘤的处理。我只好回他，对不起，实在没时间在下班后email里讨论他的病情，请预约门诊。
9月4号周五下班时看到他发的邮件，说插导尿管的地方不舒服，发低烧。虽然下班了，还是和他视频看诊了。看到导出来的尿是粉红色。也就是说他这18天来血尿一直没停过。出血点在哪？肾上的肿瘤，膀胱，前列腺？ 都有可能。我觉得是导尿管引发的尿道感染，坚持让他去Urgent Care（UC）去查血，做尿检。他不愿意去。最后只好说我会给值班的泌尿科医生发个信息，他如果发烧超过38度，必须去UC。
今天再次和他电话看诊。他说4号当晚发烧到38.7度，去了ER， 又被收住院了。血检白细胞很高，血小板还是低，尿培养阳性，好在没有败血症，换了导尿管，用上抗生素，白细胞下来了，烧也退了。9月7号出院。住院期间又做了一次腹部CT，肾上的肿瘤没变化，但是膀胱壁增厚。我觉得是导尿管一起的膀胱炎。X 先生又和我讨论了他的肾脏肿瘤。他说已经看了外面的专家，建议等半年再做一次CT看看肿瘤是否长大，再决定是否做冷冻治疗。 我觉得可以考虑，但是同时也是在拿自己的生命打赌。如果是个生长缓慢的肿瘤，“watch and wait” （边等边看）完全可以。万一是个很恶性的瘤子，几个月的时间会转移，错过最佳治疗时机。谁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瘤子。肾脏肿瘤是不主张活检的，出血，肿瘤转移的危险太大。同时提醒他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做了3次腹部CT，受到的辐射不少。在美国，医生和病人讲清利弊后，最后治疗方案由病人自己决定。搞不懂为什么血小板还是低。脑子里过了几遍血小板低的鉴别诊断，还是觉得是出血引起的血小板消耗，因为他的血尿近3周来就一直没停过。决定让他过几天再复查一次血小板，同时让他去看血液科医生，我担心自己会漏掉什么。
有时候羡慕专科医生，只顾及病人身上的某个疾病就好，好的内科医生要想到病人的方方面面，疾病之间是否有联系。很伤脑筋，花时间，但是也很有挑战性，很有意思。只是有时候从病史，体检和所有的检查中想不出来可能性，都不知道找哪个专科医生会诊，就很头疼，苦恼。其实好的专科医生也会think outside of the box(跳出框框思考), 不止限于自己的专业。
9/11/20， 周五
今天是911. 日子过得飞快。2001 年9月11日，星期二，当时还在北加州做住院医的我头天晚上在ICU值班。天快亮时好容易睡了2小时。快早上7点时被外面的嘈杂声吵醒。以为又要有抢救了。可是奇怪为什么BB机没响。走出值班室，看到护士们围着电视机。我挤进去看。纽约的世贸大楼在冒烟！（我1999年去纽约面试住院医，我不喜欢那里的医院，也不喜欢纽约。只面试了一家医院，第二家没有去，改去世贸大楼参观了。）“你们大早上的怎么有时间看电影？还是恐怖电影？”我问护士们。“It’s not a movie, it’s real, Dr. Tan.” (这不是电影，这是真的。)。那天主治医师带着我们住院医为纽约的市民，消防员们祷告。几天后的周末是我的“黄金周末”（周六和周日都可以休息），我早就买好了飞回圣地亚哥的机票。 机场没几个人，遇到荷枪实弹的士兵对每个进机场的旅客进行安全检查，包括我在内。飞机上只有我一个女生和几个小伙子。小伙子们都是预备役的军官或士兵。他们问我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接到命令回部队。我说我是住院医生，回家看老公和儿子。下飞机时，大家挥手道别。我对他们说，“Be safe and be careful!” (多多当心） 。和我一起做住院医的一个朋友，她的舅舅在世贸大楼开诊所，被永远地留在了大楼里。
今天儿子飞回学校，即将开始他的大四生活。儿子从3月回来过春假后就没能再回学校上课。在家网课上完了大三的第二个学期，在家里远程做了3个月的暑期工。接下来的8月份，几乎每天都是他烧晚饭。很感激这个特殊的时期让我又能和儿子朝夕相处半年之久。今天终于又飞走了，还在9月11日飞。 下午2点儿子发来短信，安全落地。我的心也放下了。
有快一个月没有Ms. Firkins的消息了。 上次是快一个月前。她在周末时打电话给我，她的鸦片类止痛剂吃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当时我正在大山里休假。我说晚上回到旅馆后会给药店打电话。她在电话里不知说了多少次谢谢和对不起，打扰我了。我说没关系。想提醒她，即便我 不在，也可以给值班医生打电话。但是没忍心对这位79岁，胰腺癌晚期的退伍军人说出口。今天给她打了电话。她说没有变化，7月份做的髂神经阻滞加上止痛药可以控制她的腹痛。小肠支架还通畅，吃流食不会呕吐。她说她不准备做任何化疗（已经不能手术了）。她和患3期乳腺癌的Yemi是一个肿瘤医生。这回肿瘤医生和她讲了实情，化疗也许可以延长生命，但不能保证生活质量。对Ms. Firkins来说，要有尊严，有质量地活着，哪怕时间短暂。她是军人。
X 先生今天复查血项，血小板从 7万 升到13万 （正常是14 到40万）。我的判断是对的。大出血引起的血小板消耗，从而血液里的血小板数量减低。血液图片也证实了这个判断。我宽心地嘘出了一口气。
9/14/2020 周一
T先生依然拒绝打流感疫苗。
T 先生，T太太和他们的女儿都是我多年的病人。T太太和她女儿都是注册护士。不知为什么一家人都拒绝打流感疫苗，但是对别的疫苗却不抗拒。每年流感季节任我怎么劝，他们都说 NO。女儿每年冬天流感季节因为拒绝打疫苗被要求上班时要戴口罩。可是她是Hospice护士，任务是登门家访生命垂危而接受临终关怀的病人。天知道她上班时是否带口罩。T太太很多年以前把在医院的工作辞了，和她先生一起开了一个Boarding care （老年人的寄宿护理机构）。因为经营不当亏损，负了很多债，两人压力很大。记得是2017年第一天的凌晨，那天我值班。睡梦中被电话吵醒。接线员告诉我说我的病人要和我讲话。是T太太。她说发高烧，混身痛，昨晚开始呼吸困难。我第一反应就是她得了肺炎，很可能是流感引起的肺炎。叫她家人打911。她说T先生也病了，但是没有她厉害。我说他有糖尿病，冠心病，两人一起叫救护车去医院。到了哪家医院，电话通知我。救护车是把病人送到离病人家最近的医院。后来联系上他们的女儿，说T先生被收入了Sharp 医院病房，T太太进了ICU，上了呼吸机。上午11点左右，T 太太在新年的第一天因为呼吸衰竭匆匆告别了这个世界，不到65岁。两个人得的全是流感。T先生倒是完全康复出院了。他们的女儿也得了流感，不过不需要住院。几天后我在诊所见到T先生和女儿。两个人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缓过劲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总不能说，看看，你们不肯打流感疫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T先生无语，女儿在抱怨医院抢救不及时。最后我说，希望你们俩，你们一家人从此每年都打流感疫苗。即便疫苗不是100%有效，打过疫苗的人，即使得了流感，一般病情也不会十分严重。我希望这样完全可以避免的，让人悲伤的事在你们家里不再发生。女儿同意打了疫苗。 T先生还是拒绝了。今天T先生来诊所做他慢性病的例行检查。我说今年新冠流行，新冠病毒和流感病毒产生一样的症状。得了流感还是新冠，都可能致命。目前没有新冠疫苗，希望你把流感疫苗打了。T先生仍然说NO，对我说，不用问他为什么，也不用再和他解释。也许他任命了，还是准备去天国见T 太太了？在此提醒大家，今年一定要打流感疫苗。流感疫苗不会引起流感。有人会有些低热，体痛的副作用，但是它可能会救你一命。
今天接诊了一个新病人。37岁小C由一位白人小伙子陪着来的。小伙子虽然带着口罩，还是可以看出帅气。他居然讲一口流利的中文，说自己在上海呆了5，6年。小C是他的新婚妻子。两人在中国认识几年了。小C一月份用旅游签证来美国，两人6月结婚，美国小伙在帮小C办绿卡。看得出来，小C人也蛮漂亮的，可以一句英文不会，也不会读。我鼓励她一定好好学英文，学开车，要独立。从前我见到的这种中美联姻，都是年轻漂亮的中国女孩或少妇，后面跟着一位大腹便便，油腻的美国老头。女人一般都没有什么文化，大概是要靠这种婚姻改变一下自己的命运。唯独小C和她新婚的美国丈夫不同。希望他们永远相爱。
9/16/20，周三
昨天收到 Ms. Yemi的肿瘤科医生的email，Ms. Yemi 甲状腺不到1厘米大的结节活检证实是甲状腺癌。这个不幸的女人2年中得了2种癌症。不过甲状腺癌是早期。昨天收到email后就Ms. Yemi给发了email，今天和她电话看诊。”How can this happen?” （这怎么会发生）。 Yemi 在电话里问我。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长期焦虑，长期超负荷工作，没有良好的作息时间的人患癌症的机会高。也不知道她此前为治疗乳癌的放，化疗是否会引发癌症。
9/17/20， 周四
早上Ms. Firkins的侄女打来电话，说止痛药吃一次只能坚持4-5个小时了。问可不可以多开一些。中午吃饭时和Ms. Firkins 电话看诊。和她讲了Hospice （临终关怀）治疗。生存时间少于6个月的病人都有资格接受临终关怀治疗。病人可以在家，在医院，在老人院，疗养院接受治疗。保险公司支付包括药物，医疗设备，身体清洁护理，按摩等全部费用。病人不再接受抽血化验，手术，放化疗等意在延长生命的检查治疗手段，不会在临终前被与家人隔离，被插满管子，进行无谓的“抢救”。临终关怀的宗旨是用一切手段进行舒缓治疗，让病人尽可能没有痛苦，保持生活质量，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和家人在一起，最后有尊严地离开。我告诉Ms. Firkins 我还是她的主管医师，但是会有Hospice 护士定期去她家进行家访，治疗，病情有变化，会随时向我汇报。她不用再为药物担心。她和侄女马上同意了。Ms. Firkins说多年前她的2个姐姐病逝于乳腺癌，最后都是经过Hospice care， 在家里，在家人身边离开的。放下电话，又给Sharp Hospice 打了电话。我的不少病人因为癌症晚期，或其他慢性疾病晚期引起多脏器衰竭时，都会同意临终关怀治疗。没有了往返于医院，疲于奔命的检查，治疗，忍受手术，放，化疗的痛苦，不少病人反而活得更久，有的活过了6个月，要暂时终止临终关怀治疗。文化不同，对待生死的观念不同。我的华裔，乃至亚裔病人很少会接受临终关怀治疗。每每医生提起Hospice 时，他们大多会很气愤，觉得医生对他们放弃了，要让他们早死。久而久之，肿瘤医生也就不再对亚裔病人和家属讲他们病情的真实情况，也很少提及Hospice。今年5月我一个刚满50岁的华裔病人因胰腺癌离世。他生前我斗胆向他和他太太建议Hospice care。病人没有同意，最后在ICU 离世。好在即便是新冠期间，医院还是让他太太守在他身边。7月份一个60几岁的广东华侨因为淋巴癌在ICU 离世。因为化疗引起免疫力低下，患败血症离开人世。事后他太太很难接受，问我为什么肿瘤医生没有和她讲实情。她和孩子怕他被感染新冠病毒，让他一个人在房间里，不和他接触，最后走时，什么话也没留下。说早知如此，一家人会和他多在一起，多说会儿话。他和他的家人到最后也没有放弃治疗。也许他们知道实情后会接受现实？这位病人的癌症不是我发现的，去年12月从急诊直接转到了肿瘤医生那里。我基本没有介入。以后我要和病人讲，也许会少留下些遗憾，同时也要准备承担让病人“早死“的恶名。
9/19/20， 周六
这两天在忙着要国内朋友的手机号码和电子邮箱，和美国的朋友连接Telegram， WhatsApp。这些年来和朋友联系越来越依赖微信。从前记电话号码的本事早就没有了。现在川普政府要禁微信，一下慌了神，担心和朋友们失联。这两天和妈妈，婆婆微信视频时已感觉到信号很差，不得不改打电话。告诉她们微信从明天起久不能用了。最后一分钟旧金山联邦法官对美国微信律师协会的诉讼作出裁决，暂缓执行禁令。中国为安全起见禁止使用一切美国的社交平台，现在美国为自己的安全也要禁止使用中国的社交平台。
9/24/2020， 周四
92 岁的Mr. S是我的病人17年了。他对我来说算是个“传奇”人物了。从前从事建筑行业。我是他和他第三任太太的医生。几年前第三任太太因为胆囊炎继发败血症去世。此后没两个月，他与同住一个老人院的第四任太太结婚。没多久第四任太太得了老年痴呆，几个月前去世了。因为新冠，他太太临终时他没能见到，为此他难过了2星期。后来看诊时和我抱怨现在因为新冠到处保持社交距离，他很孤独，没法和老人院的女士们交往。他的孩子们都住在中西部，老爷子一个人在San Diego 住在一家档次很高的老人院。Mr. S 命大，这十几年里，先是腰椎间盘脱出做手术，再是前列腺癌骨转移，手术，放疗， 再是主动脉瓣狭窄，心衰，做换瓣膜手术，还有糖尿病，高血压，高血脂，腰椎劳损…… 去年又发现前列腺癌复发，开始用激素拮抗治疗。即便如此，老爷子一直奇迹般地活着，头脑清晰，自己开车，管账，每晚继续和他的白酒，红酒。今天因为3周前开始腿肿，左腿红肿来看我。在此之前已去过urgent care， 诊断左腿蜂窝织炎，给了抗生素。但是医生没注意到他的右腿也肿了。老爷子说腿肿让他平衡更差，让他抑郁了。我怕他心衰又犯了。可是他除了腿肿，没有别的心衰症状。听诊心肺正常。和他核对了他的药品清单（足足两页。老爷子大概就是靠着心态和药物才活了这么久。），发现他没有吃利尿剂。所以腿肿，继发左腿蜂窝织炎。告诉他赶紧去药店拿药，穿弹力袜子，没事时把腿抬高。又给他查了血，做了X光·，心，肝，肺全没事！叫他下周来复诊（都预约满了，要晚下班，把他加进去）。老爷子临走时居然哭了。说见到我，就已经觉得好多了。
Ms. H 是个很漂亮，娇小，40出头的护士。几年前做了隆胸术。几个月来对这对人造乳房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说都不好意思穿比基尼。我是怎么看也没看出什么异常，只是觉得这对大大的人造乳房和她娇小的身材不符。她要把现有的假乳取出来，换一对新的。因为新冠，所有的美容手术都停了，现在终于开放。Ms. H 等不及了。美容医生要在术中，术后预防性用抗生素。问题是这几年来所有常用抗生素用在Ms. H 身上都引起伪膜性肠炎。有一次差点要了她的命。几周前我和她视频看诊，提醒她的抗生素使用史，要她回去好好想想，西医讲 首先要 “Do No Harm” 。要和美容医生讲她的用药史。今天又视频，说她还是决定要做这个手术。爱美可以不要命。只好提醒她，用了抗生素，一旦出现腹泻，赶紧上医院。
9/25/2020 周五
今天给 Ms. Firkins 打了电话。她说Hospice的护士对她很好，她很满意。问她有没有和她的 Long Term Care 保险公司联系。她·付了几十年的保费，现在不用什么时候用呢。她说不准备联系了，不想又多一个人上门，多一堆繁琐的文件。不过其他法律文件她已在这一个多月里处理完毕。保险公司高兴了，净赚。
9/25/2020 星期五晚于美国圣地亚哥
谭医生：名泽慧，内科主治医生，医龄17年，先后在 Pomerado Hosptital，Sharp Rees Stealy医院工作。
（美国华文网 圣地亚哥华文网编发 图片谭医生提供USChinesePress.com SanDiegoChinesePres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