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之巢——帕索里尼诗选》阅后记

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1922年3月5日出生于博洛尼亚，父亲是一名服役军官，母亲苏珊娜是一名小学教师。小时候因为父亲不断调换驻防地，从11岁到20岁年幼的帕索里尼一直随家人生活在罗马城市北部的艾米利亚—罗马涅大区。但是帕索里尼自诩的出生以后的精神之故乡是他从1942年二十岁一直居住到1949年二十七岁时的卡萨尔萨。他如此钟情于这里，甚至选择用一种卡萨尔萨方言语写作诗歌。

在本部诗集《回声之巢——帕索里尼诗选》（刘国鹏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2年8月第一版）的序言《致新读者》里，帕索里尼回忆了自己的诗歌写作历程：1929年诗人七岁时，受到母亲写给他的一首十四行诗的影响与启发，帕索里尼写下了自己人生伊始的第一首诗行。而他开始用意大利语方言写作诗歌，是来自于1941年夏天他听到邻居家的男孩用方言说出Rosata（露水）这个词语，他顿时被这种声音传达的类似于天启般的奇妙感觉所震撼，促使他即刻写下了数行诗作。

从此之后，帕索里尼一直对于方言诗歌创作乐此不疲。从早期的弗留利方言诗歌写作，一直贯穿到他以后的小说、诗歌乃至电影场景与剧本设计里。帕索里尼对于意大利原生的、本土的、纯真的语言文化之喜爱可见一斑。而同时，随着年龄与视界的增长与开阔，帕索里尼也不可避免的会跻身于卡尔杜齐、帕斯科利、邓南遮当时文化诗歌精英人物的文学世界，随后则是受兰波、魏尔兰、马拉美、波德莱尔等现代象征主义与超现实主义诗人的启发与影响，继而进入当时最盛名的意大利隐逸派诗人的世界。

但正如译者刘国鹏所言，帕索里尼最终还是和隐逸派的前辈诗人们分道扬镳了。帕索里尼后来的诗作更偏重于“多语主义”意大利诗歌传统，包括复合、多元、及物、直接、咄咄逼人等语言特征，呈现出高度的智性、意识形态和批判色彩，这也是帕索里尼所一贯继承和发扬的久已有之的意大利诗歌语言传统。帕索里尼能够同时使用弗留利方言和意大利语诗歌进行创作，一方面是诗人藉此可以自由穿梭于他所钟情的意大利本土语境与博大雄浑的精神壮丽世界，并在其中游刃有余，另一方面诗人可以更多的表达他之于战后意大利消费主义、信仰危机、生之迷惑及对死亡之迷恋、重塑精神信仰的多元化语境。

理解帕索里尼，必须探究一下意大利战后的时代背景。众所周知，意大利是二战轴心国之一，也是臭名昭著的法西斯主义者墨索里尼执政的意大利。作为二战的战败国，意大利理应成为一个已然倾覆的帝国代名词，但是因为马歇尔计划在欧洲的实施。随着一揽子主义的出台，大批的中产阶级又回到了历史中兴的舞台。工业化和消费主义的诞生更是加速着战后意大利的民族复兴，但这在诗人兼电影导演帕索里尼看来，战后的复兴只是一种假象，人们用熙熙攘攘掩盖了信念的缺失与虚无主义的泛滥，消费盲从又滋生了堕落与衰朽。在这部《回声之巢——帕索里尼诗选》里，我们看到诗人帕索里尼的清醒，也看到了一种熟稔的诗歌技艺如何将生命、信仰与生活还原为了本真：

“我是一股来自过去的力量。

我唯一的爱植根于传统。

我来自废墟，来自教堂，

来自祭坛上的装饰屏，来自被遗弃在

亚平宁山脉或阿尔卑斯南麓的乡镇，

兄弟们生活过的地方。”

——《世俗之诗》

这首《世俗之诗》创作于1962年，展现了诗人迥异于现代战后意大利文明的个人心灵世界，诗歌中反复出现的视觉类词语均诚如诗人帕索里尼所说：“唯一的爱植根于传统”。那是经过血与火考验并期待浴火重生的战后“废墟”，无论是现实还是精神层面意义上的，还有更古老意义上的“教堂”，那是心灵忏悔的源头，或者个人宗教的发源地。作为诗人，他必须用浇筑并植根于其间的意大利本土根源来看待消费主义、商品化与时代困境。诗人敏捷地捕捉到了现实幕布之后的冷淡与寂然，还有当代社会的文化困境与价值危机。

如果能够看到这一点，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帕索里尼迥然而独异于这个世界，他只是用自己一贯的激情来表达自己的“原始力量”、质朴冲动及其困境。我们必须理解诗人的悲悯、先知感及其灼热、句句充满光芒，而又用隽永的语句揭示着当代人的困境与秘密。

“你，年轻人，在那个五月，生命

依然是谬误，在那个意大利的五月

生活至少伴随着激情，

你至少没有我们的父辈那样的轻率和

下流的健康——不是父亲，而是卑微的

兄弟——已经用你瘦骨嶙峋的手

为理想勾勒轮廓，照亮

（但不是为了我们：你，死去，而我们

也同样，同你一道，在这潮湿的

花园死去）这片沉寂。你看到了吗？”

——《葛兰西的骨灰》   

这首创作于1954年的《葛兰西的骨灰》，一举奠定了诗人帕索里尼在战后意大利诗歌的文化地位，同时在当时的诗坛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一度令印有这首作品的帕索里尼诗集“洛阳纸贵”。葛兰西是意大利共产主义之父，他的信仰、灼热的生命之力、精神与人格魅力，那种如天王星清澈、冥王星般威严的思想价值与感召力，一度成为青年帕索里尼的“精神之父”。而今那个巨大的星辰陨落了，葛兰西在狱中的饱受折磨与羞辱，在绝境之中仍然在探索理想、信念与希冀的生命力与永远勃动的人道主义激情，深刻地铭刻在诗人帕索里尼的脑海里。帕索里尼曾多次来到位于罗马的英国人公墓前拜谒并深刻悼念这位杰出的意大利思想家与知识分子。

在诗篇的开端，帕索里尼运用平铺的多角度“镜头”，仿佛用他所熟稔的电影拍摄的胶片语言，就横跨了巨大的心理与地域、时间，洋溢着诗人对葛兰西的怀念与赞美。诗篇随即话锋一转，“秋日般的五月，弥漫着一阵致死的宁静。  兴味索然，一如我们的  命运。”

这是巨大的心理落差，“世界的阴沉包蕴其中 十年穷途处，似乎全然    天真无望的努力，要在   废墟间重新改造生活；  静寂，潮湿而贫瘠……”阴阳两隔之间，仿佛能够能诗人帕索里尼沉浸于那个时代与这个世界的巨大落差，由此诞生了诗人令读者刻骨铭心的诗句“我热爱我痛恨的世界”。我因为置身于这个我痛恨的世界，才激发了我对这个世界的热爱。这不是一种讥讽或者智力意义上的语言实验，而恰好表达了诗人帕索里尼的一生之音。那就是诗人对于战后的意大利的“死气沉沉”所带来的“无所希冀”，在“它的苦难中”，诗人高傲而又不知所措，出于良知，出于隐秘的羞辱。

这种情绪化的难以节制、出于纯粹的经验之痛，诞生了诗人帕索里尼最伟大而又绚丽的诗篇《紫藤》。

“我已死去，恰逢四月，

紫藤又在此地开花。

这具覆盖着西夏拉别墅长墙的尸体，

它的色彩多么柔和，

命中注定，充满预兆，在时间的

终结处愈发贪婪……”

我该死的感官，

现在，过去总是如此得心应手，

但从未达到十足的敏锐，因为直到最近，

古老的花朵也未曾吸引过它们！”

如果说紫藤的开花与凋谢代表着生命的绽放与轮回，诗人帕索里尼却看到了灵魂的奇迹，还有紫藤覆盖长墙的恣意与旺盛。对于自然，尤其是四月，人们总是会联想到T·S·艾略特在不朽诗歌《荒原》中的名句：“四月是残酷的季节”。而无论丁香，还是紫藤，都是大自然生命力的化身。由此诗人帕索里尼开始运用他特有的想象力，想象“为此，有朝一日，四月将在数世纪后复活；伴随着在成排的肉体中 颤抖的紫藤”，而关于生命的重生与躯体的衰朽，关于诗人的不幸及其预言，帕索里尼一气呵成的《紫藤》，似乎预示着新生命图景与时代的到来。

探索帕索里尼的世界，如同进入如亚平宁半岛森林般茁壮、如地中海的海水一般清澈、如维苏威火山一般充满原始力量与雄浑、随时爆发的灼热心灵，铸就了一代文化奇人的梦想与“诗的电影”般的瑰丽殿堂。如今我们缅怀帕索里尼，就是在缅怀一个看似陌生实则熟悉的迥异于现实的时代。现实将我们的梦想如起伏的枝桠一般驱赶，又如囚笼一般将我们囚禁在这个平淡无奇的世界。索性我们还能怀揣一本诗集，怀揣着通向天堂阶梯的钥匙，去追逐和我们一样蔚蓝雄浑的梦境，还有一种隐约奏响的旋律：“成为你自己……”

刘国鹏翻译的这部《回声之巢——帕索里尼诗选》，是诗人帕索里尼的自选集，也是公认的帕索里尼最重要诗歌作品。帕索里尼的一生涉猎并探索了多种艺术表现形式，从诗歌、小说再到电影，源源不绝的想象力及其独特的生命力与表现力，体现了战后意大利知识分子与艺术家的人道主义激情与维护真理的虔诚与良知。正如译者刘国鹏在本部诗集的译后记里坦言：“帕索里尼的一生激烈而悲悯，离经叛道而又天性纯洁，他的作品犹如岩浆一般充满了智性的暴力和奇崛的压力与速度，他对政治、宗教、社会、思潮暴风骤雨般的批判和苛责背后，是对理想至死不渝的追求和对自由的赤裸之爱与洁癖”。对于这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帕索里尼诗集中文版恰逢帕索里尼诞生一百周年之际出版。这既是对诗人最好的缅怀与纪念，也是对这位艺术家天才最崇高的致敬！

【作者简介】

殷效庚，笔名雷子、行吟客。1975年2月出生于河南省焦作市，1997年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毕业。主要从事外国文学评论、哲学思潮译介。有诗歌和文艺评论发表于国内刊物。主要作品有诗集《定时祈祷文》，《平墨淡雅宜松菊 秋日黄昏多孤寂——论日本俳句诗歌的七与五传统》发表于《译林》杂志。

更多殷效庚作品链接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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